男人会向女人学习吗?常有的事。他们会公开承认吗?至今很少。我们就从文学方面来说吧。不管我怎么思索,我都想不出有很多男性作家,他们宣称从女作家的作品中汲取了养分。此刻,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位意大利男作家,那就是朱塞佩·托马西·迪·兰佩杜萨。他说他看了伍尔芙的书,觉得受益匪浅。此外,我可以列举出不少伟大的男作家,他们会以开玩笑的口吻,贬低女作家,或者认为女作家只会写一些很低俗的故事,围绕着婚姻、孩子和爱情,她们只会写一些甜得发腻的短篇或长篇小说。一段时间以来,事情正在发生变化,但变化不大。
比如,在私底下或公开场合,某个有威望的男作家表示:我们女作家很厉害。这就让人想问:我们和你一样厉害吗?超越你了吗?还是只是在女性中显得很厉害?也就是说,我们才华卓越,只是和其他女性进行比较,还是说我们打破了“闺房文学”的限制——这通常是市场对文学、文学价值的影响和限制,我们是不是颠覆了这一点?总之,如果你是个男性作家,你阅读我的作品,你觉得我写得很好,对我说一些友善的恭维,这是不是就像在表扬一个成绩优异的女学生?或者是你决定承认:现在女性写作中有值得学习的地方,就像几个世纪以来,我们女性一直都学习和研究男性的作品?在我看来,赢博体育下载在这一点上,事情复杂化了。
有不少文化底蕴深厚、品格优秀的男人愿意赞赏我们,因为我们能使人愉悦,能催生激情(传统意义上,女人不是很擅长这一点吗?她们会陪伴男人度过美好的时光)。但他们严格把控文学,掌握文学的革新,推动文学进入危险的地段,引发政治冲突,英勇对抗权力的斗争。面对危险,文学会展现无畏的态度,捍卫基本价值观念,带着勇气经历这个世界,用文字和行动进行斗争,这依然是男性智慧要应对的事情。对女性而言,有一种文化上的条件反射:她们还是站在一个阳台上,观看着生活的洪流,然后用颤抖的语言讲述出来。
然而一切都在发生变化,在地球的每个角落,在很多领域,许多女性在写作时,都带着清醒的思考、坚定的目光,带着勇气去写,她们不会只是写一些甜言蜜语。女性智慧的影响力也越来越明显了,从而产生了很有力的文学作品。但依然有一个很难抹去的观念:女人很容易感动,她们会取悦于人;男人站在那些重要的舞台上,用阳刚的话语和事迹塑造着这个世界。
异性恋故事中,我最感兴趣的类型,是那种在叙事上或多或少打破常规的故事。比如说,故事里没有什么特别美丽的女人,全都是很普通的女人;或者有漂亮的女人,但随后就暴露出某个身体上的缺陷;或者某个帅气的男人爱上了一个丑女人。当我在文学作品、电影或电视里看到这类故事,我就想,这些故事应该得到重视,因为这就像为叙事打开了一条新的出路。我想说得更清楚一些,总的来说,一般的场景都是集中展现男人对女性身体的欲望,无论是情诗还是现代电视剧,女性所扮演的角色就是男望的投射目标。男性的目光一直在塑造着我们,用来满足他们的需求。他们塑造出来的女性或胖或瘦,或高或矮,赤裸或穿着衣服,得体或不得体,都是他们的欲望对象。而我们,为了表现得有吸引力,我们也积极顺应他们的目光,虽然会带着痛苦和羞愧,我们会遵守一定的行为模式,顺从别人建议或强加的姿态。我们的快乐在于:看到自己位于舞台中央,是他们无可厚非的主角,不考虑自己的欲望是否真正得到满足。
一段时间以来,情况似乎有了变化。比如说,出现了对同性的描述,尤其是涌现出了很多女作家、女导演,她们试图展现与男人的关系。但是我感觉,我们仍然无法摆脱男性几千年来设定的模式,反而事与愿违,我们无意识地强化了这种模式。特别是,在如今的电视剧和色情片中呈现出来的女性,她们在方面比男性更疯狂、更霸道,需求更高,更富有想象力。女性的好像会没有任何预兆,突然爆发出来,往往是(漂亮的)女人先迈出第一步,几乎总是她疯狂地脱掉男人的衣服。可正因为这个原因,我们还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,屈从于男性的叙事。如果我们的祖母那一代女性已经意识到:她们通常被动地屈从于男人的欲望,她们通常对于少得可怜或从来没到达的性高潮只字不提,我们的女儿这一代人就会察觉到:她们在性事上的肆无忌惮,其实她们的狂热都不是自发的,很多时候都是带着痛苦去迎合男性的愉悦。
因此,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写的小说,在描写场景时,如果他们通过一些让人不舒服的真相来颠覆传统的描写,在我看来,这些故事比写那些在床上表现得像男性一样的女性更具有新意。因为这些狂热的女性并没挣脱传统的束缚,反而更能激起男性的欲望。在肆虐的时代,也许真正的创举在于:以女性角度叙述的故事,尽管它详细描绘了性,但它不是为了催情,是揭示出女性因为羞怯、为了息事宁人、为了爱情而没有说出来的东西。女性在性事上的处境,要得到真实的表达,要准确地叙情达意,可能需要经过这一过渡阶段。
我永远不会对一个女导演说:这是我的书,这是我的视角,如果想把它改编成电影,请您务必忠实原文。如果她背叛了我的文本,改编的电影与我的内容大相径庭,如果她单纯只是拿我的作品作为跳板来发挥她的创造力,那我也没什么意见。
当我喜欢的女演员玛吉·吉伦哈尔宣布要把我的小说《暗处的女儿》搬上银幕时,我就产生了这些想法。这是我特别在意的一本书,在内心深处,我还是希望玛吉通过图像讲述的故事能与我的小说完全一致。但我的觉悟告诉我,现在有比捍卫我的创作更重要的事。一个女人在那本书中找到了考验她创造力的契机。也就是说,吉伦哈尔决定以《暗处的女儿》为跳板,不是把我对于世界的体验通过电影展示出来,而是要展示她的体验。这一点对我、对她、对所有女性而言都很重要。每次女性中有人想要表达自己时,我们都应该希望她的作品属于自己,能成功表达自己。现存的巨大的艺术仓库,大都由男性构建。相对来说,我们女性寻找工具和机会,表达在生活中学到的东西,这种实践开始的时间并不长。因此我不想说:你必须待在我建造的牢笼中。我们关在男性的牢笼里已经太久了,现在这个牢笼正在坍塌。女性艺术家必须完全独立,特别是,赢博体育下载如果她从其他女性的作品和思想中获得了灵感,她的探索不应该遇到障碍。因为现在的挑战,已经不是进入男性创造的、悠久而权威的美学传统。更大的挑战是加强我们女性的艺术传统,继往开来,使它在智慧、优雅、能力、创作的丰富性和情感的强度方面,与男性艺术传统相媲美。
总之,我们需要展示女性作品的力量,这种力量越强大,就越能从深处改变杰出男性的艺术敏感度。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有男性想要把我的书改编成电影,我会觉得这是好事儿。但在这种情况下,我不会让他随意篡改我的作品。男性作家拥有上千年强大、结构严密的文学世界。如果他选择把我的作品改编成电影,我会要求他尊重我的视角,进入到我的世界,进入到我故事的牢笼,而不是把我的小说硬拉进他的世界。这对他的好处可能要比对我的好处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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